固本求新风貌独具

本文转自:赣南日报

  □游暐之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江西赣南采茶戏,是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地方戏曲,因为源自民间歌舞,所以从内容到形式都属于民间和平民化。由传统的采茶戏来演绎《一个人的长征》这样的革命历史题材,并且呈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独特风貌,得益于以导演张曼君为首的创作团队,在固本中求变、求新的艺术追求。

  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于年4月25日在赣州市青少年活动中心学术报告馆首演。编剧盛和煜,导演张曼君,作曲尹文华、刘洪忠、周小庆、徐志远,主演杨俊、罗润华、吴娟、周琳添、黎平平、余志坚、宁波、黄盛烨等。《一个人的长征》是盛和煜与张曼君合作的第12部作品,如此的合作频次,也注定了此次创作的高默契度。

  《一个人的长征》根据罗宏的小说《骡子和金子》改编。讲述的是红军长征时期,一位名叫“骡子”的青年带着自己心爱的大黑骡子,加入苏区中央银行的运输队,在湘江战役中,大黑骡子不幸被炸死,“骡子”将大黑骡子驮着的黄金藏在自己穿的棉衣中,在红军战士的掩护下,踏上了重重艰难险阻的长征。

  作为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本剧戏剧结构完整清晰,戏剧矛盾冲突环环相扣,人物形象个性鲜明,戏剧叙述亦谐亦庄,“谐”与“庄”没有对立只有统一,“谐”为“庄”的基础和铺垫,“庄”也将“谐”的意趣衬托得更加鲜明。剧中没有口号,没有说教,通过鲜活的人物,生动的故事,仿佛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自然而然地将观众带入到戏剧所要表达的情感当中。全剧由“序”和“七场戏”组成。每场戏都有一个小标题,分别是湘江突围、骡子回家、马夫救美、黎平篝火、遵义遇险、泸定行乞、草地红星。小标题既是每场戏的戏剧主题,同时也勾连起每场戏之间的因果关系:因为湘江突围与战友失散,骡子才回家暂时躲避;回家的骡子被王火彪抓去押到大余县城邀功,偶然的机缘,骡子救了因为马受惊而差点受伤的湘军团长千金古玉洁;古玉洁心向革命,拉着骡子偷跑出大余县城,才有了在黎平城外篝火旁的思想交流,才有古玉洁为掩护邱排长而牺牲的壮烈;从泸定行乞到草地红星,是骡子思想转变的关键时刻,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骡子从一个普通的农民成长为具有理想信念的红军战士。七场戏逻辑严密,张弛有度,人物成长轨迹清晰合理。

  虽然有红军长征这一宏阔的历史背景,但是具体到作品当中,剧中人物都不“大”,除了开场出现一下再未亮相的“二号首长”,主人公骡子自然是百分百的草根阶层,其他人物,无论是一直掩护骡子完成长征的邱明亮排长,还是骡子的未婚妻花姑、古团长的千金古玉洁、反派王火彪等也都是“小人物”。既然是小人物为主的戏,语言就不宜太“高大”,否则就有“假大空”之嫌。剧作家准确把握住人物“小”的状态,以朴素生活的语言文字,塑造出令人信服的真实人物形象。骡子在黎平县城遇险跳崖逃生,一路行乞到泸定,有一段想起了花姑的内心独白:“一路乞讨到泸定,跟着脚印追红军,跳崖摔伤一条腿,一步一捱刺骨疼,人看乞丐好可怜,怎知我身上藏黄金,山又高来路又远,想起了花姑哭出声,阿妹你如今在哪里,隔得远来还是隔得近……”寥寥数语,就把戏剧发生的时间、地点、场景、人物行动、内心波澜揭示得一清二楚;再如在黎平县城,骡子和花姑被困住,骡子让花姑走,花姑不肯,这里的对唱很生活化,而对白更是具有非常浓郁的生活和地域色彩:“花姑:你莫讲得吓死人!”“骡子:不是吓死,是找死!”“花姑:真的我走了,你还好些?”“骡子:还在这里蒸的煮的,蠢婆娘,快走哇!”“花姑:好,我走……”恋人面临分别,不是卿卿我我,而是连骂带怨,但是人物内心对恋人安危的焦虑、惦念、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却是呼之欲出,特别符合人物的身份特点;草地里,骡子和邱排长谈起恋人花姑,语言更是充满了乡土和诙谐:“别人都说她长得丑,可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她干活有力气,喜欢她屁股像南瓜。”一个农民,对于爱人的评判完全是出于生活实际的需要,真实质朴自然,不由让人拍案叫绝。剧中类似这样的对话、唱词比比皆是,而且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对应人物的形象准确而生动,同时又具有一种朴素的文学意味,充分体现了剧作家文字驾驭的能力。

  有了扎实的一剧之本,就为舞台的二度呈现提供了全方位、多角度的创作可能。观剧的过程是一种沉浸式的享受,这种沉浸式并非仅仅只是戏剧情节和戏剧环境的代入感,更多的是被导演丰富到极致的艺术手段牵引着向前走的新鲜、好奇、赞叹。一种自由恣意的气韵弥漫在舞台上、贯穿全剧始终,歌剧、音乐剧、舞剧、话剧、皮影、杂技等等音乐舞台戏剧中可以拿来借鉴使用的,都被导演信手拈来、准确运用、恰到好处。赣南采茶歌舞剧团是张曼君的“母团”。她在这里摘得“梅花”,她从这里走向全国。也许正是对赣南采茶戏源自基因当中的驾轻就熟,才会让人感到,张曼君实在是太会玩儿了。当然,所谓“玩儿”只是表象,为采茶戏这一古老的传统戏曲艺术探索一条新路,应该才是张曼君的本心。

  纯粹、简洁、流动是《一个人的长征》留给观众最深刻的舞台印象。没有帷幕,没有多媒体,敞开的舞台中央是两扇无缝对接的褐色木纹质感的景板,从观众席望去,舞台右侧前区乐池位置,是一个小型的乐队,包括胡琴、板鼓等。戏开场,两块围合的褐色景板是骡子在红军营地睡觉的地方,随着戏剧的推进,两块景板分向舞台两侧,景板上可以开“窗”,不同的戏剧场景,两块景板时而是骡子家,时而是县城里的某个商铺……营造环境氛围的几棵杉树,也会根据戏剧的需要,由几位女演员从台侧拿上来再拿下去,演员大大方方和“杉树”站在一起,舞台的虚拟感和现实的真实感就这样融为一体,毫不违和;湘江战役时,舞台上出现一个长板式吊桥,但是这块长板绝不会只在这一场戏里起作用,此后,这块长板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位置,实现了多种戏剧功能……灵活流动的舞美道具,让舞台空间的自由度大大提升,免去了转景换景的繁复,确保戏剧有效的时间不被中断,让戏剧推进更加流畅完整。

  如果只是用采茶戏来定义《一个人的长征》,显然是不全面的。这部剧的呈现,有太丰富的元素在其中,光是舞台表演,恐怕就不能一言以蔽之。剧中,除了台上的人物,乐队中的乐手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他们的作用和戏中偶尔出来的几位女声,是通过帮腔、旁唱,起到勾连戏剧和解释戏剧的功能。演出时,音乐通过现场演唱、现场乐队的锣鼓点与提前录音管弦乐段及迷笛音效相结合共同完成,整体音响效果令人满意。音乐上,除了戏曲本身的老腔,剧中有大量的新腔,这些新腔基本上都是脱离了原有戏曲音乐的束缚而进行的全新创作,调式上既有五声音阶的戏曲民族音调,也有苏联歌曲的大小调风格,形成多元素的全新而又独特的“戏曲音乐样态”。

  骡子是剧中第一主人公,饰演骡子的杨俊功底深厚,能力极强,唱念做打丝丝入扣,堪称完美,不仅有非常到位的矮子功表演,演唱更是声情并茂,很有感染力。骡子的音乐形象也是典型的赣南采茶戏风格,根据剧情发展不断变化,充分体现了戏曲的“一曲多用”“一曲多变”的原则,因此,骡子是这部剧中凸显“采茶戏”标签的人物,是本剧戏曲特征体现的压舱石。

  本剧中其他人物的音乐和表演更多地体现出音乐剧或歌剧的某些特征。花姑的音乐形象以客家山歌的基调为基本素材,是有浓郁地域指向又有比较强戏剧性的唱腔,花姑以民族声乐的方式演唱,表演介于戏曲程式化和生活化之间;排长邱明亮是红军形象的代表,他的唱段以刚毅、勇敢、昂扬为基调,在唱法、音色、调式、曲风等方面与骡子的典型采茶戏风格形成截然不同的表达;古玉洁,在剧中属于色彩性人物,她的音乐形象能够充分体现出人物的个性、生活环境和时代背景,苏联歌曲、俄罗斯小调的音乐元素非常突出,演唱中花腔的运用也让这个人物的唱段与歌剧咏叹调有了极高的近似度。

  舞蹈化的肢体表演也是这部作品的一大特点。最吸引眼球的恐怕就是那头骡子和那匹马。戏曲舞台上,类似马这样的动物往往是虚拟的,只以一个马鞭就能代替一匹马。但是在这部剧中,无论是“大黑骡子”还是“马”,都以大型皮影造型与舞蹈杂技表演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假定真实的虚拟化“具象”,丰富了舞台的色彩和趣味。在舞蹈的编排上,充分借鉴影视化的镜头视觉感,比如在骡子征服受惊的马时,舞台上就进入“慢镜头”表演,在戏剧最紧张的时刻,如此的“慢镜头”,不仅会让观众产生时空瞬间凝滞的紧张感,也会增加舞台观剧的新鲜体验。最后“草地红星”一场戏中,骡子和邱排长跋涉在草地中,舞台后侧,出现了一队英姿飒爽、红星闪耀的红军队伍,昂首阔步缓缓走过,这里同样采用“慢镜头”的处理,但与“惊马”一场显然是不同的表达,这里从台后侧缓步走过的红军队伍是属于氛围性质的,可以理解为在骡子他们来到草地之前,这里曾经有红军队伍走过,也可以理解为骡子和邱排长因为对于红军队伍的期盼而产生的幻觉。可见,同样的艺术手法,经过不同的设计和安排,传达出的戏剧信息是完全不同的。

  本剧结尾开放式的处理意味深长。邱排长牺牲后,骡子一个人带着金子,继续跋涉去寻找红军队伍,但是结局并没有按照常规戏剧的发展,让骡子找到红军,把金子交给“二号首长”,相反,在骡子看到红军队伍的一刹那,全剧戛然而止。如此的结尾不仅简洁而且给予观众无限的想象空间。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结尾从根本上升华了主题,剧中那些金子只是戏剧的一个线索,本剧的核心是要表达一个普通农民对于共产主义信仰的追寻和确立,当一个人不只是为了承诺而是为了信仰守护那些金子的时候,金子就已经褪去了物质的属性,而成为精神的引领。

  世间万物,唯一不变的是“变化”。任何一种艺术门类,都有一个从童稚期到成熟期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一旦到了成熟期,就会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以相对固定的模式存在。但是,如果固定的模式停滞太久,轻则会导致这种艺术样式日渐僵化,重则就会走向衰落甚至衰亡。无论是中国的戏曲还是源自西方的歌剧、音乐剧,在现代社会无不面临着“在探索中创新,在创新中创造”的境况和机遇。《一个人的长征》虽然尚未达到尽善尽美,但显然已经突破了传统采茶戏的固有模式,而成为一部具有浓郁地域和时代特色的同时又极具当代都市审美的音乐舞台戏剧,这种革命性的创新和开拓比一部作品的诞生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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